麻袋|熬山楂酱

□明前茶
我刚做教师时 , 冯老师是我的师傅 。 当年她把我当做自家小孩一般看待 , 连打牙祭时烧的梅子排骨、自家做的山楂酱都会带到学校来与我分享 。
二十多年前 , 大多数人都没有享受过在面包片或馒头上涂果酱的奢侈 。 而冯老师带给我的山楂酱 , 竟然是装在用开水煮沸消毒过的酱菜瓶里的——这些山楂酱都是她的先生乔师傅做的 。 乔师傅在汽修厂干了一辈子 , 退休后迷上了烹饪、做果酱以及种花 。
每一年炮制山楂酱 , 是乔家秋冬之交的一件大事 。 乔师傅会骑着自行车 , 专门找那些开着皮卡到城里来卖新鲜山楂的果农 , 将成麻袋的皮薄肉厚的大山楂驮回家 。 山楂从麻袋里倒出来 , 每一个山楂上的红点都分外细腻 , 这说明山楂已经起沙了 。
山楂反复清洗后 , 用筷子粗的一头对准山楂底部 , 用力一顶 , 轻巧地去掉里面的核与果蒂 。 接着 , 乔师傅将大块的黄冰糖用小锤子细细敲碎成花生粒大小的晶体 。 黄冰糖放入锅中 , 加少量水 , 小火熬到糖液发亮 , 呈粘稠状 , 再将去核的山楂倒入锅中 。 一边熬 , 一边用勺子将逐渐酥烂的山楂压碎 。 乔师傅说 , 千万不可贪图方便 , 直接用搅拌机 。 手工山楂酱最美妙的地方 , 就是酱体中有沙沙的、软烂的果粒 。 它们形成了丰富的口感 , 能让你咀嚼到秋天的盛意 。
这种又酸又甜的果酱 , 凝聚了大地上的阳光、秋风以及浓霜的味道 , 用来配荞麦面馒头或粗糙的全麦面包 , 真是绝配 。
我后来离开了学校 , 不再教书 , 但与冯老师一家的友谊一直延续了下去 , 每一年我们都会见面 , 我带给乔师傅花种、盆栽的香草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调料 , 乔师傅赠我从他的花园里剪下来的鲜花 , 还有他做的荞麦馒头和手制的山楂酱 。 不得不说荞麦馒头配山楂酱 , 真是世间最质朴的美味啊!
乔师傅在晚年经历了与癌症反复斗争的三年 。 这三年 , 冯老师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 他明显憔悴了很多 , 两条裤管变得空荡荡的 。 然而 , 只要化疗一结束 , 回到家中 , 他的生活仿佛就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与惯性 , 第一件事便是料理他的小花园 , 然后做美味泡菜 , 又雷打不动地做上十多瓶山楂酱分赠亲友 。 冯老师心疼他的劳累 , 反复劝说他 , 山楂酱就不要做了 。 然而乔师傅却说:“只有憋着一股劲 , 把这一个个山楂核顶出去的时候 , 我才觉得生活恢复了原样 , 我还是那个有点手劲 , 可以做点事的老乔 。 ”
2020年深秋 , 山楂酱刚熬妥 , 乔师傅就因为病情恶化急送医院 , 三天后 , 他离开了这个万般眷恋的世界 。 至亲们参加完乔师傅葬礼 , 回到冯老师家小坐的时候 , 每个人都得到了一瓶山楂酱 。 冯老师后来伤感而茫然地对我说:“我把所有的山楂酱都送出去了 。 我实在没有勇气打开其中的一瓶品尝它 。 我这一辈子被老乔照顾得很好 , 在他生病之前 , 家中的厚袜子收在哪里 , 都不是我操心 。 在他走了以后 , 我觉得生活好像都失去色彩 , 无论我怎样照顾他的花 , 那些花都死了四分之一 。 无论我怎样打起精神来做菜 , 似乎都没有他做得好 。 ”
为了安慰她 , 我特意下载了电影《桃姐》陪她看 。 她看到 , 桃姐去世后 , 刘德华扮演的罗杰和朋友们相聚 , 吃到桃姐一个月之前做好并冰冻好的牛舌 , 大家说起桃姐的好处 , 在忽来的寂静中陷入深深的追忆与感怀 。 在影片的末尾 , 罗杰振作精神又开始了下一段人生 , 他知道 , 桃姐一直在注视着他 , 希望在她走后他也能过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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