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其二原文、作者( 二 )


移居南村除有登高赋诗之乐以外,更有与邻人过从招饮之乐:“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这两句与前事并不连属,但若作斟酒品诗理解,四句之间又似可承接 。过门辄呼,无须士大夫之间拜会邀请的虚礼,态度村野,更觉来往的随便 。大呼小叫,毫不顾忌言谈举止的风度,语气粗朴,反见情意的真率 。“相呼”之意可能是指邻人有酒,特意过门招饮诗人;也可能是诗人有酒招饮邻人,或邻人时来串门,恰遇诗人有酒便一起斟酌,共赏新诗 。杜甫说:“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客至》)“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 。……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 。”(《遭田父泥饮》)诸般境界,在陶诗这两句中皆可体味,所以愈觉含蓄不尽 。
当然,人们也不是终日饮酒游乐,平时各自忙于农务,有闲时聚在一起才觉得兴味无穷:“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辄披斟,言笑无厌时 。”有酒便互相招饮,有事则各自归去,在这个小小的南村,人与人的关系非常实在,非常真诚 。“各自归”本来指农忙时各自在家耕作,但又与上句饮酒之事字面相连,句意相属,给人以酒后散去、自忙农务的印象 。这就像前四句一样,利用句子之间若有若无的连贯,从时间的先后承续以及诗意的内在联系两方面,轻巧自如地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琐事融成了整体 。这句既顶住上句招饮之事,又引出下句相思之情 。忙时归去,闲时相思,相思复又聚首,似与过门相呼意义重复,造成一个回环,“相思则披斟”又有意用民歌常见的顶针格,强调了这一重复,使笔意由于音节的复沓而更加流畅自如 。这种往复不已的章法在汉诗中较常见,如《苏武诗》、《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等,多因重叠回环、曲尽其情而具有一唱三叹的韵味 。陶渊明不用章法的复叠,而仅凭意思的回环形成往复不已的情韵,正是其取法汉人而又富有独创之处 。何况此处还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诗意的深化 。过门招饮,仅见其情意的真率,闲时相思,才见其友情的深挚 。披斟而起,可见即使已经睡下,也无碍于随时相招,相见之后,谈笑起来没完没了,又使诗意更进一层 。如果说过门辄呼是从地邻关系表明诗人与村人的来往无须受虚礼的限制,那么披斟而起、言笑无厌则表明他们的相聚在时间上也不受俗态的拘束 。所以,将诗人与邻人之间纯朴的情谊写到极至,也就将摒绝虚伪和矫饰的自然之乐倾泻无余 。此际诗情已达高潮,再引出“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的感叹,便极其自然了 。这两句扣住移居的题目,写出在此久居的愿望,也是对上文所述过从之乐的总结 。不言“此乐”,而说“此理”,是因为乐中有理,由任情适意的乐趣中悟出了任自然的生活哲理比一切都高 。从表面上看,这种快然自足的乐趣所体现的自然之理与东晋一般贵族士大夫的玄学自然观没有什么两样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 。”似乎也可以用来解释陶渊明《移居二首》其二中的真趣所在 。但同是“人之相与”、“欣于所遇”之乐,其实质内容和表现方式大不相同 。东晋士族自恃阀阅高贵,社会地位优越,每日服食养生,清谈玄理,宴集聚会所相与之人,都是贵族世家,一时名流;游山玩水所暂得之乐,亦不过是无所事事,自命风雅;他们所寄托的玄理,虽似高深莫测,其实只是空虚放浪的寄生哲学而已 。陶渊明的自然观虽然仍以玄学为外壳,但他的自然之趣是脱离虚伪污浊的尘网,将田园当作返朴归真的乐土;他所相与之人是淳朴勤劳的农夫和志趣相投的邻里;他所寄托的玄理,朴实明快,是他在亲自参加农业劳动之后悟出的人生真谛 。所以,此诗末二句“忽跟农务,以斟食当勤力耕收住,盖第耽相乐,本易务荒,乐何能久,以此自警,意始周匝无弊,而用笔则矫变异常”(张玉谷《古诗赏析》) 。结尾点明自然之乐的根源在于勤力躬耕,这是陶渊明自然观的核心 。“人生归有道,斟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人认为人生只有以生产劳动、自营斟食为根本,才能欣赏恬静的自然风光,享受纯真的人间情谊,并从中领悟最高的玄理——自然之道 。这种主张力耕的“自然有为论”与东晋士族好逸恶劳的“自然无为论”是针锋相对的,它是陶渊明用小生产者朴素唯物的世界观批判改造士族玄学的产物 。此诗以乐发端,以勤收尾,中间又穿插以农务,虽是以写乐为主,而终以勘为根本,章法与诗意相得益彰,但见笔力矫变而不见运斧之迹 。全篇罗列日常交往的散漫情事,以任情适意的自然之乐贯串一气,言情切事,若离若合,起落无迹,断续无端,文气畅达自如而用意宛转深厚,所以看似平淡散缓而实极天然浑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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