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留情》各取所需的半路夫妻,真的能够幸福后半生吗?

众多作品中,张爱玲对《留情》情有独钟,把它放在了自己小说集《传奇》的首页 。
1944年,张爱玲23岁,花样年华里,她嫁给了38岁的胡兰成,他们的婚礼没有亲友的祝福,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薄薄的一纸婚书 。
这段感情,张爱玲低到了尘埃了,可张爱玲无疑也是骄傲的,在这样复杂心绪之下,她于1945年写了《留情》 。
曾潜心研究张爱玲30年的许子东教授对这部作品的评价极高,他说:看懂了《留情》,也就看懂了婚姻 。
可是,张爱玲在这部小说里并没有为构建一段完美的婚姻提供建议,而是写尽了一对半路夫妻背后的打算和伎俩 。
那么,此刻沉浸在爱情中的张爱玲,为什么会对婚姻这么没有信心?她又想通过这部作品表达什么呢?
大家好,今天为您带来张爱玲的小说《留情》 。
炭是有两层生命的 。
第一层便是树木,青绿色,是让人艳羡的青春,是生机,第二层便是烧炭,暗红色,昔日积攒的年轮在火中成灰 , 是落幕 。
米先生和淳于敦凤便是这半路夫妻,是过着第二层生命的炭,经过一次婚姻的折磨后又辗转进入第二次婚姻,早已失去了那份“青绿色”的初心 。
然而他们家里是挂着结婚证书的,配着泥金飘带,下面雕刻着鸳鸯戏水的样式,正正当当地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上 。
敦凤便站在那结婚证书下面,就着光,数着绒线的针子 。
米先生搭讪着走去拿外套,想要出门去看看正在生病的前妻 。
敦凤短短地应了一句“你去呀”,也不抬头看米先生 。
米先生倒不好意思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 。
这副模样,谁都看得出他是惦念着他前妻的 。
敦凤像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把绒线卷好,拿起皮包网袋 , 便自顾着去拉门 。
米先生忙拿着敦凤解释 , 那个人始终是他的妻 , 如今却病重了,他没办法不去看望 。
敦凤冷着脸也不想跟米先生争执,只说自己要去看望舅母,也要出门 。
米先生只好先亦步亦趋地跟着敦凤出门 。
敦凤其实出生于上海数一数二的商户人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给了米先生 。
她依旧是貌美如花,妩媚不已的年纪,米先生却早已到了暮年,是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年纪 。
这老夫少妻的组合自然少不得“老夫”多包容一些 。
其实也不怪敦凤耍小性子,米先生虽平时礼让她,却也过于在意那前妻了些 。
米先生那位前妻是米先生的同学,两人是在国外结识,由同学情谊到夫妻之情,磕磕绊绊也走了数十年 。
前妻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争吵一番,儿女们幸而去了内地读书 , 才少了些冲突 。
米先生近些年也是很少同前妻在一起的,左不过是争争吵吵罢了 , 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日子 。
可如今 , 她生病了 。
那些仓皇的岁月,年轻时候的痛苦,这样忆起来,才恍然如梦,总是有一些心酸触到米先生的心底 , 让米先生的鼻眼都有要涕泪的冲动 。
而于敦凤而言 , 那死去的丈夫也是她心中的念念不平 。
纵然她第一个丈夫有万般不是 , 浪迹花丛,沾染梅毒,英年早逝 。
可是她那第一个丈夫在人前总是给她脸面的,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五岁 , 眉清目秀的 。
敦凤至今都不能忘怀他那双带笑的眼睛,透着薄情又诱人的底色 。
所以如今的丈夫米先生虽保障敦凤的衣食无忧,却到底只是凑合着过罢了 。
他们第一次相见,也是有着不少的牵扯和纠葛 。
敦凤虽是大家族的孩子,亲戚极多,但终究人心隔肚皮,除了与舅母杨家来往,其他的也就罢了 。
舅母杨家是新派,那会兴念英文、进学堂,敦凤的杨家表兄又出过国,喜欢西式的做派,娶的媳妇杨太太也是活泼的性子,总爱在客厅举办沙龙聚会 。
没想到这倒把杨太太捧起来了,就如同19世纪的法国妇人一般,与那些个有钱有势的老爷们说说笑笑的,周旋不已 。
米先生便是这其中一个,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什么安慰,便同这些个女太太们打情骂俏的,也不失趣味 。
哪想着那天杨太太与丈夫蜜里调油一般吵嘴,让米先生吃了一肚子的醋 , 就有意找敦凤说话,末了又送敦凤回家,极尽殷勤之事 。
虽是以这样细小的事情开头的,后面也不妨有两人种种的考量 , 提前打听好家世和脾气,绝不是如上一次一样冒冒失失地冲到婚姻里面去的 。
米先生图敦凤年轻美貌,温柔上等,敦凤呢 , 看中米先生的万贯家财 , 身份地位 。
两人这才一拍即合,做了半路夫妻 。
这会敦凤虽生气米先生要去看前妻,跟他闹一些小别扭,却是不想失了体统的 。
虽快步走在前头出了门,却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耽搁一会,以免米先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的 。
走了好一截子路,敦凤才歇了气劲,买来一包糖炒栗子来吃 。
【张爱玲《留情》各取所需的半路夫妻,真的能够幸福后半生吗?】米先生也顺手把敦凤手上的皮包网袋拿过来,又体贴地叫了部双人的车,要陪着敦凤一起去她舅母家 。
敦凤似笑非笑地瞪了米先生一眼,带着不经意的娇媚 。
米先生也微笑地望着自己如今的妻 , 他对从前的女人,都是打骂不饶人的,对敦凤却发不来脾气,总要说“对不起”、“谢谢你”,透着生疏和客气 。
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面的那户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着一只大鹦鹉,正是敦凤从前的婆家 。
敦凤本想指给米先生看的,想想又作罢 。
她本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便是做一件衣服,不满意了去当掉,她心里也是经过许多悲欢离合的,何况是对于她自己的婚姻 。
即使她今儿告诉别人自己的婚姻是这样的,明儿又告诉那人是那样的,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她也是说不清的 。
便说敦凤对自己舅母家也是有不满意的地方的 , 表嫂杨太太总觉得是她把米先生让给敦凤的 , 一直对着敦凤说话没什么分寸 , 让人不能忍耐 。
但舅母杨老太太总是为敦凤说话的,当初要跟米先生结婚前期,她那早死丈夫的一个赖皮兄弟还上门敲诈 , 想捞些钱,还是舅母杨老太太出面调停的,所以敦凤对舅母是有些感激的 。
闷着没事自然想着去舅母家看看 。
杨家如今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家境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据说杨太太已经跟丈夫闹得不像话了,杨先生便总不归家了 。
杨太太的麻将却是要打起来的,但这打牌的人却换了一波,由从前有头有脸的老爷换成不三不四的小伙子 。
敦凤简直看不入眼,便是从前杨太太在老爷太太丛中闹着,总是正派的人,大家也只会觉得杨太太俏皮可爱,如今混在这群无业游民中,便显得有些下贱了 。
所以到了杨家,敦凤也不愿意跟杨太太搅合在一起,过了场面话,便带着米先生上楼找舅母杨老太太说话了 。
杨老太太老了 , 管不了许多事 , 敦凤却愿意跟她说说知心话,就好像在长辈面前撒娇一样,可以随意发泄脾气 。
敦凤才坐在杨老太太跟前,就故意把绒线袴脚扯一扯,说起要做件皮袍子过冬的事情,正好她那里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 , 可以拿出来改改 。
杨老太太笑着讲起敦凤从前扮了男装,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那衣裳大概也是那时候的吧 。
敦凤却淡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说那不是自己的衣裳 。
那便是前头丈夫的衣裳了 , 这般故意地提起过往 , 一旁的米先生也觉得不痛快,却什么也没说 , 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 。
杨老太太怕敦凤一提起她前夫就没完没了,让米先生很难堪,便打岔着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 。
米先生从前是股票公司里有地位的人,又有学问,看几张古董字画的眼力还是有的 , 便由着杨老太太扯着画卷的上端,他扯着下角,站着观看 。
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自己圆润的膝盖,仿佛之间竟觉得自己又成了小孩子 , 在大人的庇护之下,安乐生活 。
可不是这样吗?
舅母杨老太太如今靠着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地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唯有她在这千变万变的世界中 , 经过了一次婚姻的冒险,又跳进了可靠的婚姻当中,仿佛从来没有变化过一样 。
待米先生看过字画,大概预估了价格,便又闲了,很无聊地拿着张报纸,上下一瞭,不时地看钟表 。
跟舅母闲聊的敦凤注意到了,冷冷地道:
“不早了吧?你要走你先走 。”
米先生只能含糊地说要等敦凤,不敢提要去看前妻的事,只是仍时不时地看钟表 。
杨老太太看他们神情有异,心里有些思量,按理说当借故出去,让两人把事情说开才好 , 只是今日实在懒得动弹,便也不理这两口的眉来眼去,只顾着讲起看戏 。
说起看戏 , 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 。
杨老太太恭维着米先生博学多识,说他去过很多地方,这见识也多了,若不是战乱 , 倒可以带着敦凤出去旅游 。
敦凤刚刚就很不高兴,只顾冷冷看着米先生,看着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的前妻 。
听见这话,便叹了口冷气,道:
“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
这句话实在出口伤人,一时间空间都静默了,敦凤也有些发慌 , 却只能无知无味地笑了两声 。
其实这说话生气便总是要捡觉得最伤人的话说,像是不刺痛对方就输了一样 , 然而说完才是真的输了,吵架如枪响,谁是赢家呢?
僵了一会 , 米先生才站起来拿帽子,要告辞先走了 。
敦凤虽对着舅母说对于米先生这个人是没什么感情的,是全为了生活,却也不免楞起了一双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
隔壁人家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 却没人来接 , 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说不出,充满着焦急和迫切 。
敦凤自然看出米先生这两天有些魂不守舍,他相守半生的妻终究要逝去了,他总是忧虑的 。
不过,他们终究是半路夫妻 。
敦凤想着:
“他的忧虑 , 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 。”
没想到过了一阵子,米先生还是回来了,要接敦凤回家 。
敦凤一看见米先生 , 心里先升起一阵欢喜,又装作诧异的模样问他怎么又来了 。
终究还是在意的,所以米先生才自然地又来了 。
这会雨刚停,天上竟出现了一个虹 。
淡蓝色的天上出现一道残虹,红、黄、紫、橙红,斑斓夺目,太阳光也是迟重的金色 , 挥洒着岁月的痕迹 。
米先生不由想起他快要死的妻,感觉他的生命的大部分也就此死去了 。
即便他们的过去是悲伤气恼的,但两个人的那段生命是交织在一起的 , 一个人将要死去,另一个人就会有一种过去的生命要逝去的感觉 。
所以对于他那快死的妻,他难免是痛惜的 。
而对敦凤,米先生或许也是爱的,只是“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
生活亦然 , 也是千疮百孔的 。
如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所说:“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
那不如在这无常人生里,怜惜眼前人吧,米先生与敦凤终究还是有往后余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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